女生徒

天下文章,负尽文人。

【九州】红头马

*帕苏尔家骨科



春天到来后的草原弥漫着温软的湿气,刚刚成年的一批孩子骑着骏马商量着要去最远的地方狩猎。其中有一匹红头的小马,脱离了人群缓慢地走向金帐边的吕归尘。寂坐在他的膝头望着远方的原野,她的眼睛漆黑,面庞莹白,仿佛一尊被温养多年的玉观音。她除了眼睛几乎没有一点像她的父亲,她那么安静,却已经拥有了父亲曾经奢求的一切,包括吕归尘全部的爱意。那匹枣红的小马是她的朋友,它和她一样依恋着吕归尘的怀抱。寂仍旧端坐在他的膝头,她的神态柔和,这时竟有些像她的母亲。她伸出手抚摸着小马的鬃毛,那样一双纤细又养尊处优的小手,寂把面庞轻轻贴在它的身上。吕归尘坐起身来,用自己的手指拨弄着寂还未梳理整齐的长发,抱着她的小腿让她能够攀到马背上。她安静地坐好,春风吹拂着她东陆人纤细柔顺的发丝,扑到她的脸上,她望着吕归尘,在他的手心写字。吕归尘难得地笑了,他说,你慢慢地走,我在后面瞧着你。它很乖的,也很喜欢你。寂也笑了,她笑起来和吕归尘几乎一模一样,当然她不笑的时候和他也是非常相似。不是像那个纤柔的世子阿苏勒·帕苏尔,而是北地的大君吕归尘:早慧,宁静,饱满,冷漠,仿佛一轮满月。

于是她小心地拉了一下缰绳,小马的确慢慢地开始向前走着,她一边回头想要看着吕归尘的眼睛,一边不舍地转过身开始学会眺望远处的天穹。寂长大的速度远远超出吕归尘的想象。他在想自己曾经也是这样一边想要回头,一边学会眺望。可是他似乎并没有女儿这么乖巧,他仍旧保有孩子的顽劣,尤其是作为一个父亲宠爱至极的幼子。他在一个人安静下来的时候常常会想起曾经的许多事情,有时是南淮的漫天灯火,有时是殇阳关外漫天血色,有时甚至是姬野把那片废铁递给他的瞬间。但大多数时候却是在草原,他坐在今时的草原下,眺望着记忆中的原野。此时远方霞光凝结,残阳如血。寂带着小马开始学着小跑,她离他愈发远去,就像曾经他生命中的许多人一样。但是他知道她还会回到他的身边,回到他的膝头,晚霞抚摸着吕归尘的面容,他此时更像一个忧伤的女神,但仍旧威严、沉静、难以言说。

他突然开始想起他的哥哥。旭达罕·帕苏尔死前的容光仿佛又回到了他的怀中,那个与他一样继承了青铜之血的男人,他本该最为亲密的哥哥。他们都拥有着最卑贱和最尊贵的血统,都拥有着最宁静也最残缺的面庞。阿苏勒·帕苏尔记得他的身体是怎样缓缓流逝了温度,就像他记得自己是如何看不穿旭达罕的眼睛。到底是什么把你变成了这个样子,我的哥哥?阿苏勒一边抽出影月,一边在心里重复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把你变成了这个样子?哥哥的头颅依旧英挺俊朗,是草原的男人最漂亮的样子。他的侧脸锋利如刀,阿苏勒把手放上去感到一阵刻骨的痛楚。他感到自己的手和心同时被一个死人的锋芒伤害。但这个死去的人给他的生的力量,如同一个男人的阳/具硬插/入他女人的宁静,被夺去的贞/洁和被夺去的自由一样,让他感受到一颗女人的心如何被男人的灵魂玷/污。

阿苏勒四岁的时候,向旭达罕索要一颗藤球,阿苏勒十七岁的时候,向哥哥索要一份早就面目全非的男人的爱。每一次他都得到了自己所求之物,他是青阳的世子,是天生的君王,没有什么是他得不到的。可是吕归尘宁愿自己没有得到过任何东西,除了那颗小小的藤球——被哥哥早早遗忘的,奢侈的爱。阿苏勒从小就是一个懦弱的孩子,他想要的东西最后都以最残酷的方式返还给了他。这是他的诅咒。

可是吕归尘终究想起来了许多事,他在回忆里变成那个纤弱的孩子,他从来不觉得旭达罕的头颅已经化成灰烬。那双冷漠的眼睛常常在夜深无人知晓时回到他的怀中,让他重新想起自己最后一次可以肆无忌惮流下眼泪的那个黄昏。他解开哥哥的束发带,用手梳理着沾满血污的长发,他生平第一次可以如此仔细地端详着哥哥的面容。并非作为弟弟,也不是作为敌人。而是他用自己贫瘠的女人的心,去端详一个虽死犹生的英俊的男人。他知道自己的勇气作为一个女人确实绰绰有余。旭达罕的眼眶冷峻如同山脉,皮肤苍白仿佛刀光,只有嘴唇鲜红,沉默,柔情万种。他即使死去,也像一片秋叶而非枯石。吕归尘俯下身,用自己单薄如少女的胸腔温暖这颗头颅,就像东陆的寓言里用腹腔温暖明珠的男子。金帐顶端的光圈投射到他的身上,滚烫的谶言在此刻化作一股涓涓的溪水。影月在他面前发出铮铮的鸣泣,仿佛在哀悼自己遇见了一个优柔寡断的主人。但阿苏勒仍旧没有放手,他感到哥哥的头发在他的脖颈擦过,就像一个叹息的吻。旭达罕何曾对他有过这样的温柔?也许在将死之时给他的只言片语已是极限。阿苏勒终于伸出手拿起影月,青色的刀光割断了他纤丽如女子的脸庞。他想起许多年前龙格沁死前的那道血光,想起他自己把影月插入旭达罕胸前的时刻,原来在面临死亡之时,杀人者与被杀者并无区别。就像他曾经不懂一个人如何爱上另一个人,原来爱就是一个人寻死,另一个人收尸。如今他替旭达罕收了尸,将来再也没有人替他收拾。他一边将影月放在旭达罕苍白的脖子上,一边把手放到自己的心上。他感到自己终于找到了温暖,把一颗血淋淋的真心送还给旭达罕,鸣谢他在他四岁那年把藤球和一生全部可以给出的男人的爱一起抛掷给了吕归尘。

月亮也已经西沉了。寂带着小马围着金帐打圈儿。月光消失后她的面庞变得愈发瘦削,在夜色里可以割断一个孩子的脖颈。最后她停留在吕归尘的面前,乌黑的长发湿重而沉痛,如同一颗最隐忍的真心。他伸出手把她抱到自己的膝头,那匹枣红的小马对着夜空长嘶一声,像一道闪电朝黑夜中奔去。






评论(2)
热度(85)
  1. 共17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女生徒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