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生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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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红颜露水

*吕归尘性转

 


你真的决定了吗?

比莫干转过头来看着他的妹妹,吕归尘的眼睛明亮温顺,就像一片星河里最柔和的两颗。此时这双眼里却蓄着两包泪,水光盈盈。他知道自己的妹妹已经长成草原上的明珠,但从未想过她竟会如此的羸弱,仿佛自己接下来的任何一句话都能将她压垮。比莫干用自己粗糙的手抚摸过她柔和的脸颊,想要替妹妹拭去眼角的泪珠。吕归尘迅速地躲开了他的动作,她站在那里,沉默着,望着她那同她并非一母同胞、却早已亲密无间的哥哥。

你真的决定了吗?

比莫干终于开口说话:我早已决定。吕归尘一面听着他的话语,一面将自己的泪水擦干。哥哥,你真的就如此恨我?比莫干苦笑一声:阿苏勒,这本是我想问你的问题。

我从来没有恨过你,哥哥。吕归尘莹白的面容端美如明月,并不像一个蛮族少女,而是更似她那曾经艳名满帝都的祖母。可是此刻她的脸庞溢满了痛苦,就连美丽都削减了三分。她是青阳王吕嵩最年幼的小女儿,也是最受宠的孩子。她在父亲最坚实的怀抱中长大,在草原最丰沛的烈风中亭亭。可是如今她站在自己的哥哥面前,第一次觉得自己从未被真正爱过。哥哥,我比任何人都爱你,如果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爱着你,那一定是我已经死去。

那我也同你一般,阿苏勒。

可是如今你要送这个最爱你的妹妹到遥远的东陆去,下唐国并非我的故土,我遇见的人也并非我的族人。你要如何知道他们是否会像你一样爱我?你要把我嫁给一个陌生的男人,一个我从未见过的丈夫。我从未知道有一天我也会成为你霸业的牺牲品。

比莫干站起身来想要握住她的手,却扑了个空。吕归尘站在离他更远的地方,双手背在身后,金帐门口处泄进一丝阳光,将她的面庞映照成赤金色。他不禁感到一股巨大的痛楚在脑中炸开,仿佛此刻她已经离开他,就像一颗珍珠离开蚌壳,一条鱼儿离开河水。他知道她本不该离开他,因为一旦她走到陆地上就会像羔羊在狼群中被撕得粉碎。他明明应该永远保护她,直到他也死去。

哥哥,你为什么要娶苏玛?她突然轻声问道。比莫干感到心跳骤然停歇,然后继续更加猛烈地跃动。哥哥,是因为你发觉了我对她的爱吗?可是你知道我永远也无法与她相守,我最终仍然只能爱你。

阿苏勒,可是你也与我无法相守。比莫干想起自己新婚的妻子,龙格凝苏玛艳丽的脸庞与妹妹完全不相似,但是她们的寂寞却完全一样。每一个夜晚他醒来,在夜色里端详与自己同床共枕的女人,她的眼角常常显现出一种悲愤的余韵,就像他们每一次媾和,她会露出的那个想要将他杀死的表情一样。她是狮子王最后的血脉,她的刀剑同她的美貌一样藏拙。可是比莫干还是娶了她,让这个战败的女奴成为唯一的大阏氏,因为他知道这于她而言,和让她死去一样狠毒。

他终究成了一个君王。吕归尘的脸上露出一种最失望的神色,她轻轻地走近他,脚步沉重得仿佛每一步都踏在自己的命运上。哥哥,你明明知道如何堵住悠悠众口——你明明知道吕青阳是如何与他的姐妹媾和——就像你明明知道我为什么要舍弃那个孩子一样。你只是一个太怯懦的人,你根本不配成为君王。

在草原上没有人敢说比莫干·帕苏尔怯懦,因为他是吕嵩最年长的孩子,他英武难当,铁蹄俊丽,是草原最骄傲的儿子。可是吕归尘用最温柔的语气说,你根本不配做一个君王。哥哥,你就像一只披着狼皮的鹿,此时此刻你的确成为了虚假的霸主,但总有一天你的伪装落地成灰,你会被自己的臣民撕咬成碎片。你现在唯一的防身之物就是我对你的爱——哥哥,如果有一天我将我的爱收回,你就无从藏身,只有静待死亡。而第一个要咬下你的血肉的人,不是大汗王,不是旭达罕,而是你的妻子龙格凝·苏玛·枯萨尔。

阿苏勒,他抬起头来看着她,想起他第一次发现这个妹妹已经长成的那个夜晚。她穿着英氏姆妈给她新做的红裙,在篝火旁舞蹈。她和自己最亲密的仆女苏玛抱在一起,月光洒在两个少女的脸上,她们学着草原上男女调情的动作,然后又在耳鬓厮磨的瞬间变为顽劣的小孩,将对方的情意尽收眼底,却一言不发。比莫干望着妹妹的脸庞,她在某一瞬间成为了一个他不认识的美人,她从一只瘦弱的羊羔长成最明丽的飞鸟。阿苏勒,原来那也是一个谶言。

阿苏勒,你的话并不能动摇我。可是他还是将自己的决定抛到了她的脸上,他的选择早已不能改变。阿苏勒·帕苏尔,你的话就像一根银针,看似一针见血,实则脆弱不堪。

是吗?她把自己耳旁的碎发撩到肩膀后,想起自己献身给比莫干的那个黄昏。她的身体已然在草原的风中熟艳,她的美丽连大合萨都必须避嫌。可是她将自己献给她的哥哥,就像将死的鲜花将自己献给春天。那是吕归尘最不后悔的一个决定,就像她对苏玛的爱一样不知悔改。吕青阳与自己的姐妹相爱,于是才有了今日吕氏草原的辉煌。而今天她把自己最贴身的武器赠予比莫干,就如当初的吕青阳一样。

哥哥,让我来告诉你为什么。她终于选择抬头凝望哥哥的眼睛,她的眼眸纯真,面庞圣洁,一只惫懒的母豹子从她的瞳孔中苏醒。比莫干感到一个早已被揭开的预言在他面前缓缓展开,吕归尘接下来讲述的一切其实他早已烂熟于心。可是他还是要亲口听她说出来,否则一颗心永远不会就此停歇。

哥哥,你的统治注定不会长久,你的臣民注定将你抹杀,你的妻子注定将你背叛,你的妹妹注定成为你的敌人。哥哥,因为真正的青阳王应该是我,我才是那个将草原横扫的君主,我的出生白虹贯日,我的成长尸骨成堆。因为一个真正的君王长大,是永远不会沉默的。而今天你要将我送往遥远的异国,不是因为你恨我,更不是因为你爱我。你做出了这个决定,不是丈夫的选择,也不是哥哥的选择,而是一个假冒的君主的选择。而我也永远不会成为你霸业的累累尸骨。

她的眼睛变得漆黑而冷漠,吕归尘的声音纤细、清晰、温软可欺。但比莫干知道,自己的一切都在她的眼眸中历历可见,这个柔弱的妹妹并不是在责怪他占领了她的王座,而是在谴责他敢做而不敢当,他的谎言变成一口枯井,终究被吕归尘的万丈洪水碾得粉碎。

吕归尘说得没错。她的爱才是最后能保护他的东西,可是如今他却想要弃她远去。这是何等的不自量力啊!吕归尘与他唯一的一次媾和就像一场战争,而非欢好。她的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沉重又坚定,就像每一次出征前父亲放在他肩头的长枪。妹妹的身体柔软、香艳、难以捉摸,可是他知道与其说是他夺走了她的童贞,不如说是她给了他最后的护身之法。

哥哥,我当然会尊重你的决定。她突然卸下了那张痛苦的表情,神态再次变得娇憨可爱,就像青阳人们所熟知的公主一样。比莫干知道自己终究是输给了她,他的亲生妹妹,他的敌人,更是第一个死于他手的妻子。哥哥,我会跟随拓跋山月去往下唐,为你的宏图霸业添砖加瓦。但是你也知道,我总有一天会杀死我的丈夫,带着千军万马来推翻你的统治,就像这样——

吕归尘·阿苏勒·帕苏尔从自己的腰间提起青鲨——那把随着她的父亲、她的表哥,他们的情谊一同神伤的刀刃。青色的刀光顺着她的脸颊缓缓开刃,她的手几乎握不住她的心。吕归尘望着比莫干,笑容端丽,眼神寂寞。她想起苏玛知道她有了那个孩子的午后,远方胭脂光浓。她的刀终究不能像她的哥哥们那样精彩,但是最后的王座却要留给她。苏玛抱着她的胳膊,轻轻吻了她的肩膀。吕归尘把双腿敞开,生命开始的方式和结束的样子本就一模一样。苏玛把手递给她,她把长发撩到耳后。苏玛,你不要嫁给他。她说。

她已经不记得那时她的答复。但是如今她会记得此刻,就算有一天她的哥哥们都被她斩杀,她也会记得自己挥出刀刃的刹那。疼痛并不明显,但是鲜血鲜红如昔。她把双手抬起,就像从小大家一起观看的大合萨的祈祷一样,血珠从她的掌心落到比莫干的额头。哥哥,这是你的妹妹最后的话,她希望你能从此平安幸福,你的江山和你的生命一样长久。

从此以后你再也没有一个叫阿苏勒·帕苏尔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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