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碧血黄花
吕归尘/苏玛
尘少主在城楼上时，在想着什么呢？在思念什么人吗？吕归尘低头望着自己的袖口，轻轻地说，我在看雁啊。它们有着最沉默也沉重的羽毛，从遥远的天边飞来。它们飞过大海，山峦，深绿的林海，途径过世间最绮丽的故事，最后落在南淮的云上，高耸的宫墙间。他看着夕阳将云翳映照成迤逦的血色，在西天拖行出烂漫的踪迹。吕归尘会想起草原的落日，那凄艳的、辉煌的、鲜红的日暮，瞬息万变的彩霞，垂坠在苍茫的旷野之上。那些雁，也许羽毛上也曾沾染过帕苏尔的草原血淋淋的暮色——也许它们也曾看到那个穿着红色马步裙的女孩，登上高高的草坡，眺望着风吹拂过春天的草地，思念着某一个同样在东方的城墙上等待孤雁的孩子。
我有一个思念的人呀，她在那么遥远的故乡……吕归尘坐在小酒馆的板凳上，看着羽然给他倒上满满的酒液。阿苏勒，你们青阳的美酒是什么样的？女孩的金发垂到桌上，她神往地呢喃着，要是下次我们赢更多的钱，我就请你喝南淮最好的酒！吕归尘轻轻地笑了：古尔沁的美酒好醉人啊，都是没有被稀释的原浆。我们叫它青阳魂。说着他静静地抿了一口杯中的淡酒，姬野也撑着脑袋倒在了桌上。吕归尘继续讲：我小时候常常在春祭上悄悄喝一口阿爸的酒，就算这样也会醉得熟睡过去。苏玛比我大一点，不会喝那么多，她的酒量比我好呀。羽然，如果有一天你去草原找我，我一定带你喝古尔沁的烈酒，让苏玛带你在铁线河边凫水……说着说着，他忽然安静下来。羽然奇怪地凑过去：阿苏勒，你怎么不说话了？吕归尘轻轻地说，我想阿爸了。然后又把杯中的酒仰头喝尽。他那双忧郁的眼睛包含了一个孩子所能拥有的几乎全部愁绪：我也好想苏玛。
吕归尘长大一点，他们常说百里国主要把缳公主嫁给他。这样青阳和南淮的盟约就愈发稳固。可是每当年少的金帐国世子听到这些话，总会少年老成地绷着脸，摇摇头：我没有要娶缳公主。百里煜咬着毛笔的尾巴，假装不经意地说，你愿不愿意同缳妹妹成婚？吕归尘放下手中的策论，一板一眼地说，煜少主，这都是些没根没据的话，你不要再说了，缳公主也不会愿意你随意置喙她的清白。百里煜被扫了面子，很是尴尬。他小声嘟哝着，怎么就没头没尾了？只要大家都在说，过不了多久就会传进父亲耳朵里，那时候就不是捕风捉影了啊！吕归尘仿佛被他吓到：煜少主，这种话可不能乱讲！
百里煜被他的神色镇住，坐回自己的位置。但马上又忍不住凑过去，你真的不喜欢缳妹妹？虽然不如羽族的丫头，我妹妹在南淮也是一等一的美人。难不成你心有所属了？煜少主，吕归尘叹了一口气，不要问了，我都没见过公主几次，又怎么会对她有那样的情分。初夏的下唐宫中摆放着一缸缸冰块，湿热的风透过淡淡的纱帘散进空气中。草原的夏天不是这样的。每当这时会进入长河的汛期，大家都要下水取乐。广阔的原野之上青草长成了最深沉的绿色，苏玛牵着那匹小马，在滚烫的夏风中静静地趟过牧草的汪洋，要走到彩霞的尽头去。百里煜的声音在吕归尘的脑海中回荡：还有比缳妹妹更美的女子吗？
羽然似乎也问过他相似的问题。在吕归尘第一次不经意地讲起苏玛时，她固执地拉着他的手，阿苏勒，她好看吗？那她和我比，谁更好看呢？吕归尘没有正面回答她。他只是望着自己杯中的淡酒，忽然想起那片春天的草地，他抱着苏玛，苏玛也拥着他。他们并肩躺倒在散发着香甜气味的阳光下，女孩的手臂娇嫩得像奶豆腐，莹白的脖颈抻得笔直，浑身上下都温暖而野性。那时候他们都是很小很小的孩子，就连苏玛，也还是一个要在水边解开裙子踩水的小女儿。阿苏勒还能看到不远处，他的红头小马在娴静地舔舐溪水。那是怎样的一个草原的春天呀！于是吕归尘看着羽然期盼的笑容，静静地说，苏玛是我们草原上最美的姑娘啊。
于是那个站在高高的草坡上，扣着双手遥望的女孩，她的影子又出现在了他的心间。苏玛的红裙在风里翻飞，哀艳的景色和草原的夕阳交织在一起。那是他的苏玛呀！他们在同一片草原上依偎着长大，在同一条河边沐浴着成长，在风中熟艳。他们曾经躺在一同张小小的床上，她暖和的小手握着他的，那样紧紧黏在一起，就像从幽冥的黑暗中交缠，走到这片大地上，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放开的那一天。他们本该永远不分离！就像大合萨的故事里造物的男神女神，他们本来就应该永远在一起呀。当阿苏勒登上那辆前往遥远异乡的马车时，他知道自己从此会变得孤单了。因为那个和他在青草地上牵着手的姑娘，被远远地丢在那高高的草坡上。于是他只有在最忧伤的夜里，才能看到那双会唱歌的少女的黑眼睛，和永远飘荡在风中的红裙。
百里煜的笑声在空荡荡的夏宫中回响。那些鹅黄、淡红、月白的纱帘，袅袅婷婷，像一群能歌善舞的少女。吕归尘望着窗外的白云，今天的爱晴楼，或许没有失群的雁了。原本就不是天天都有的，不是每天都有鸟儿孤单地寻找自己的家啊。那瓦蓝瓦蓝的天空，却让他想起羽然的笑容来。她用手指点着他的鼻梁：怎么，我这个羽族公主还比不上你们青阳的女子？阿苏勒，你不要偏心呀！于是那天他又被灌了许多酒了。南淮的月亮在夜空中散发着清冷的光辉，那它会不会也照在北陆的草原上，一个女孩的眉间？他们看着同一轮月亮，想着彼此，也算是一次团圆。
吕归尘忽然笑了，他对百里煜说，煜少主，缳公主是下唐了不得的美丽的女子，可是我不能娶她。因为远在北方的风中，还有一个人在等我回家。总有一天，总有一天啊，我会带着遥远的异国的风，回到那片草地上，重新握住她的手，再也不会分离。
